終之章———家書(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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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張紙,一枝筆,你會給香港人留下甚麼字句?

離開王大可的房間後,護士再沒有為我量血壓,連警衛都消失了。

現在我住進一間舒適的單人病房。

坐在軟綿綿的床褥上,面前是一隻大玻璃窗,外面就是一望無際的大海景。

玻璃窗阿……不再是鐵柵。

他們不怕我逃出去…因為我已經被政府定義為精神病人,逃出去下埸就跟義德叔一樣,被跳樓自殺。

我拿起白紙,呷着咖啡,半天也寫不出一隻字。

該對香港人說甚麼?

「香港人反抗!」

這句粗糙得好像小學生的口號,誰會認真看待?

不…太概沒有人會關心反抗的人。

還記得我讀中學時,新聞報導一個女大學生高舉西藏獨立的旗幟,並在比賽埸地呼叫口號。我跟同學都恥笑她,認為她搏出位。她的名字好像叫…甚麼文,我忘記了,誰會記住小丑的名字?我還記得她被警察抬起時露出小蠻腰,大家的注意力都放到她標緻的五官。

然而,今天我變成另一個小丑…

其他人都會恥笑我反抗,將我的說話當成瘋言瘋語。

這是我造的孽,善惡到頭終有報。

當日我選擇不理解,現在沒有人理解我了。

王大可讓我寫一封家書…但香港人會信我嗎?我根本沒有真憑實據。

也許給我一隻大聲公,跑到旺角鬧市中大聲朗讀政府的惡行,香港人都會嗤之以鼻,然後流水滑石般擦過我身邊。

我又試著寫...行硬的文字,賣弄的文筆,好像沒有果醬的麵包,乾巴巴,如吃紙皮一樣難以下嚥。

。。。。。。。

數天後,王大可喚我過去。

「小伙子...有寫到甚麼嗎?」他問。

「並沒有...我不知道如何落筆。」我如實回答。

王大可搖頭苦笑,再嘆一口氣。

「我苦等半生,不介意再等。」他說。

「你就不怕我失敗,警察將你們一網打盡?」我問。

王大可又是一笑,彷彿再沒有事可以嚇怕他。

「勝利不屬於我,而是屬於香港人。我當然怕失敗,但更怕永續革命...我不必名留青史,只求香港人贏一次。我年事已高,大日將至。小伙子...咳咳...你倒是要害怕阿。」王大可咳着笑。

「為甚麼你覺得香港人會因為太子站的事而反抗?明明那一輩的人都失敗了。」我疑問。

王大可欲言又止,身體輕輕傾向我,險些跌下來。

他伏在我肩上,我清楚聽到他的生命在呼吸間慢慢消逝。

「仁丑…離丫島上的人…是最後一代香港人了…

你們…是承繼自由美夢的最後一代…假如你們都失敗了……

起碼我們反抗過……」他說。

起碼我們反抗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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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大可並沒有催促我,我慢慢在這個精神病院住得愜意起來。

固定三餐,專心打掃房間,不用上班。生活舒適得令人差點忘記了自己是精神病人。

我要回去住劏房嗎?我要到街上抗爭嗎?

縱然這一切都不是建基於真相,但我的快樂卻是無比真實。

為甚麼我要放棄安穩的生活追求真相?

假如真相不會帶來幸福,我憑甚麼破壞別人的幸福?

對白紙想着想着,我發現連自己都說服不了,如何說服其他人?

就在此時,我的房門被推開,三個警衛打扮的人走進來,其中一個出奇地矮。

「怎麼了?他叫我嗎?」我平靜地問。

某警衛立即反鎖房門,急步衝向我,把我從窗邊扯開,再拉上窗簾。

「救-----」我感到情況不對勁,馬上大叫求救。

可是另一警衛反應奇快,馬上掩住我的嘴巴,二人前後將我按在床上。

不過他們的氣力十分小,兩人使上全力都壓不住我。

「別吵!我們來救你了!」從後掩着我嘴巴的警衛急道。

聲音…很熟……

第三名矮警衛慢慢走到床邊,脫下帽子,一把絲質幼滑的長髮立即瀡下來,原來是女警……仔細看…她的樣子很熟稔。

我愣住半秒,立即從床上跳起來。

「你們又玩甚麼把戲…遠離我!」我不退後退,驅魔似的喝停三人。

「你忘記我了?」女警含着一泡淚眼,問。

「我受夠你們的把戲了!別用美欣的樣子愚弄我!」我怒道,指着戴上美欣面具的女警咆哮。

女警聽到我叫出美欣的名字,高興得馬上掉下眼淚,然後捉住我的手,慢慢摸向她的臉。

「是我們啦……仁丑。」美欣哭得鼻子煽煽鼓動,眼圈都紅起來。" "此時其餘兩名警衛都脫下帽子,正是馬仔跟一個…不認識的金毛。

「時間不多了,趕快給他換衫離開。」金毛說。

馬仔從手提包拿出一套警衛的衣服,遞到我面前。

我呆望着他們的臉,再看看手上的制服。

「不!這是你們的把戲!滾出我的房間啊!」我將衣服扔到馬仔頭上,推開美欣,像野獸一樣吼叫。

「我們曾經潛到警察文化總部,發現樓下兩層深的太子站遺跡。這些記憶無法偽造了吧?」馬仔伸出雙手擋住我,生怕我攻擊他似的。

難道…馬仔跟美欣真的混進來了?

「你們怎麼……」我仍然不肯相信,問。

「多虧他。」馬仔指着金毛。

雖然我不認識這個金毛,但感覺他沒有惡意。

「他是曾健的朋友…我花了一個月先說服他幫我潛入這裡。」馬仔嘆氣道。

「你是怎麼潛進來的……」我吃驚問。

「多虧美欣拿到警察制服,我們很容易潛入精神病院內部。然而…我跟曾健本來就是街童,開鎖這類鎖事難不倒我。」金毛解釋。

「那麼…你們怎知道我被關在這間房?」我再問。

「我知道三樓是囚禁重症病人的地方,人數不多。我們潛到保安室查看地圖,發現一間房寫着你的名字,就找到這裡了。」馬仔一如既往,托眼鏡解釋。

「怎麼了?為甚麼你一直發問,卻不想走?」美欣捉緊我的手問。

「你們說…在保安室…找到一張精神病院地圖,上面寫着我的名字?」

我抽絲剝繭,問。

「雖然有點順利…但我們的確憑地圖找到你。有問題嗎?」馬仔凝重起來。

突然,我豁然開朗。

「喔…原來這才是真正的考驗。你們要喝點甚麼嗎?」我搖頭苦笑,走到書桌前沖咖啡。

「別鬧事!你趕快換衫跟我們逃吧,先出去再從長計議。」金毛對我懶洋洋的態度不滿,說。

「丑…難道你吃藥了?」馬仔疑問。

「不…我清醒得很。你們順利潛入精神病院,穿過無數守衛,剛好找到一張寫着我位置的地圖而找到我。你們不覺得太順利了嗎?」我沖好咖啡,倚着桌子呷起來。

「我們有討論過…但不重要,因為我們找到你了。趕快走吧!」馬仔拿着制服走過來,逼我換。

我好不容易按住他的手,然後再對着大海嘆一口氣。

「這就是我的選擇…他們讓我選擇去或留……」我說。

美欣、馬仔及金毛面面相覷,不知道我說誰。

「但這一步實在精彩,不是嗎?可惡的人。」我開始自言自語,在他們眼神已經變成真正的精神病人。

我突然抬頭,嚇倒他們。

「如果逃出去,你們有甚麼計劃嗎?」我問。

「利用美欣的便利,我們打算逃到市區避風頭,然後再打算。」馬仔說。

嗯…很合理的決定,也是最安全的決定。

「馬仔…如果讓我們走到前線戰鬥,你覺得可行嗎?」我問。

馬仔立即皺眉,不明白為甚麼我會問這條問題。

「戰鬥?你指甚麼?」他反問。

「戰鬥…為了香港確確實實戰鬥。」我冷靜地說。

馬仔擺出滑稽的表情,好像聽到冷笑話一樣。

「戰鬥?跟警察戰鬥?怎可能?香港人都沒有軍事訓練,武攻不如智取。」馬仔反駁。

「所以…我們就一直等待。等待一個本來需要創造的機會。」我接下去。

「仁丑,你在這裡聽到甚麼了嗎?」美欣聽出我的想法變了,嚴肅問。

我默默點頭。

「抱歉…我決定留下來了。」我豁然笑道。

沒錯…這就是我的道別式。

馬仔二話不說,搭住我的手將我扯出去。

豈料美欣卻擋住馬仔的去路。

「這傢伙瘋了!讓我們先救他出去再算。」馬仔已經聽不下去,想用武力征服我。

「假如他變了…只救出軀殼也無用。」美欣幽幽道。

「聽我解釋…兄弟…」我煞停腳步,眼淚就來了。

到了這一刻,我終於明白自己的使命。

「你們一直被監視,然後容許跟我見面而已。」我認真說。

「誰會幫我們?你瘋了嗎?你知我們做好被打死的覺悟嗎?」馬仔破口大罵,一腳踢向旁邊的櫃。

「冷靜…為你們好,我不能向你說明他們是誰。

但我看到了真相。

我跟你們逃命…你們會有危險。

躲得了一日…又躲得了一輩子嗎?

然而…其他香港人呢?他們躲得過嗎?

不可以…香港人值得真相,香港人要從恐懼中解放出來。」我說。

馬仔突然仰天訕笑。

「解放?憑你?玩笑開夠了!」他怒道。

「不憑我。憑香港人自己。

當他們知道真相,亦是選擇的時候了。

從前他們不知道,總想逃避真相。

也許太子站不存在,也許太子站沒有死人。

我告訴你,當真相出現時,他們無法逃避自己的本性。

也許香港人會害怕,繼續假裝甚麼都看不見。

但也許…香港人會反抗。

正如我聽到真相後…我可以選擇離開,但我的良知告訴我…假如我放棄,反抗的人就少一個。

你知道嗎…也許……」說着說着,我嗚咽起來。

「也許我不認識香港這片土地…也許我也是個懦夫。

但為了我在乎的人…我會反抗。

假如我不反抗,我們之後的人就更苦…

今天我們被關在精神病院,下一代就關進集中營。

也許再下一代…連香港這個名字都消失了。」我說。

「你當真瘋了…徹頭徹尾瘋了!趕快給我———」馬仔再次想動武,可是被金毛拉住。

「阿健為了他擋子彈…你又為阿健做甚麼?他想試,就隨他吧。」金毛說。

「我保證你們可以安全回家,正常走出精神病院就可以,不會有人攔住你們的。」我好多話想跟他們說,好多事想跟他們做,但沒有時間了,他們要走了。

我隨手在書桌拾了一枝筆,在上面寫了自己的名字,塞到美欣手裡。

「別忘記我。」我咬緊嘴唇說。

美欣呆住,然後滴下眼淚,慢慢脫下制服。

「那麼我也留下來吧。」她說,然後自徑自地脫鞋。

「你別犯傻了!怎可以留在這裡?!」這下子換我急起來。

「你覺得安全的地方就安全,有你的地方就安全。」美欣說。

「………馬仔,幫我!」我立即哀求他。

可是馬仔已經恨透我,不理睬我。

「聽好了,這個不是道別。我們會再見的!相信我!」我捉住馬仔的手,誠懇道。

我不求甚麼…只求美欣跟他們安全而已。

「你告訴我,你宅在一個地方如何改變香港?」馬仔質問我。

「我…我會寫一封信給香港人…公開太子站的秘密………公開信……矣對了!Ella還在香港嗎?!」我突然記起,我的網絡裡仍然有幾張牌可以用。

「仍在…怎麼了?」馬仔皺眉問。

我拿起一疊白紙,內心翻起洶湧的波浪。

「幫我交給她…將我的親筆信交給她……」我說。

他們立即瞠目結舌,瞬間明白這任務的重量。

「美欣…你可以保證,你會將我的信交到Ella手上嗎?」我捉住美欣的手,問。

她沉重地點頭。

我安坐下來,在友人的眼證下開始落筆。

從梁義德大叔的死、爺爺的自告、彥林姨姨的事、太子站、盲老闆、霍醫生、王大可的事都寫下來。

笑中有淚,有驚無險。

這趟旅程讓我知道……香港是一個多麼可愛的地方。

「給這封信一個名字吧?」馬仔建議。

「…………」

《我阿爺話有個地鐵站叫太子》

我將這疊紙,交到美欣手上。

「可以的話,掛在地鐵站上,放在巴士上,讓人傳閱吧…

也許某一天…香港人會團結起來,還世界一個公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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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年後—————

「6月9日 百萬港人上街反惡法」

「6月12日 政府不妥協 警察武力清埸 首次使用橡膠子彈」

「6月15日 金鐘 黃衣男自殺亡」

「6月16日 空前憤怒 二百萬人上街」

「6月29日 年輕準女教師自殺亡」

「7月1日 香港人攻入立法會」

「7月7日 首次九龍大遊行」

「7月14日 抗爭巨浪席捲新界 警民新城市混戰」

「7月21日 黑社會群空出洞 襲擊市民,同日示威者衝擊中聯辦」

「8月31日 香港人衝擊太子站 揭發政府謊言」

「9月15日 烽火連天的香港」

「10月1日 實彈槍擊示威者 中學生危殆」

「10月11日 泳將變赤裸浮屍 警稱沒可疑」

「11月3日 血染中產太古城」

「11月8日 離奇墮樓大學生終告不治」

「11月特刊 離奇屍體發現案急增」

「11月11日 全城死守中文大學 西灣河實彈射中學生」

「11月17日 圍攻理工大學」

「………………………」

。。。。。。。。。。。。。。。

如何完,會否完,我們都不知道。

我們可以做的,只有堅持寫下去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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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