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之章———家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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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蹣跚走過來,警衛馬上為他挑椅子,可見十分敬重他。

奇怪是老人明明穿着病人服,為甚麼警衛會幫他?

「他的傷口不要緊嗎?」老人指着我大脾上染血的紗布,問。

「沒有生命危機,只是十分痛而已。」警察回答。

「我不是叫你們輕手一點嗎…」老人嘆氣道。

「不行…不狠一點試不出人格。」警衛嚴肅反駁。

吓…難道這個老人下令虐待我?

不過我已經麻木。

半年前,我是一個為前途發愁,在香港掙扎求存的年輕人。

半年後,我是一個被關在精神病院,被社會唾棄的罪人。

這個轉變過程,無人諮詢我意見,亦未得到我同意。

我只是遇上很多人,聽到很多故事,然後全世界都急不及待要我回應。

如果我有選擇,我只想認認真真地生活。

然而總有人跳出來跟我說這個香港並非我想像中那樣好。

其他年輕人也很為難…好嗎?

我千辛萬苦讀完大學,你就說香港要末日了。

可以讓我先休息一下嗎?

不可以。

時代選上了我,命苦。

所以這個老人有沒有權力虐待我,我並不在乎,我只想這件事盡快完結而已。

「你沒有問題嗎?這裡安全,你放心。」老人發現我出乎意料地安靜,問。

「我需要知道甚麼嗎?」我反問。

老人跟警察對望一眼,似乎對我蠻感興趣。

「你不好奇我是誰嗎?」老人問。

「我被騙了很多次,說亦無妨,不聽也罷。」我開始明白心如止水的感覺。

我開始慶幸大脾被劏開兩道血口。

傷口隨着心跳而脹痛,而這份痛楚就是活着的證據。

「如果你覺得他不行我可以換其他人。」警察向老人說。

「不…他很好,跟我當年一樣…」老人嘆氣,然後搭着我肩膀。

「我就是王大可。」他說。

『哦。』我心裡說,默默看着他。

他只是白髮蒼蒼的精神病人,扔到街上凍死也不顯眼的老頭,有甚麼了不起?

「你有聽說我的事嗎?」王大可問。

「沒有…為甚麼所有人都找你?你知道太子站的事嗎?」我開門見山,問。

王大可苦笑搖頭,用枯瘦的手指抓抓下巴,枯死的皮膚如雪片一樣飛起來。

「你這問題…我一直問自己,為甚麼所以人都將問題算到我頭上了…」王大可長嘆一口氣,彷彿隨時呼出靈魂然後歸西似。

「你為甚麼被關進來精神病院了?」一不做二不休,我就問到底。

王大可輕輕搭着我肩膀,他的手臂像枯枝一樣輕,小孩子都可以折斷。

「因為…我與你們不一樣,我甚麼都不知道。」王大可說。

「我們?我們是誰?你甚麼都不知道怎可能被關進來?」我再問。

「你們...就是『香港人』阿…我知道你的事…太子站的發現者。你的事已經傳開來了。」王大可說。

我的事流傳開來?

這句話勾起我注意。

「我們...很早就留意你了。直到開槍事件發生,我們不得不將你接進來。」王大可咳嗽說,整個胸腔都陷下去。

我皺起眼眉,忍住發問的衝動,因為我知道這是圈套,想套我說話!

這間精神病院負責『處理』政治不正確的人,我還清楚記得義德叔的教晦。

「小子...地球上消毒得最徹底...最乾淨的地方就是冷藏最致命病毒的實驗室。你明不明白?」他說着模棱兩可的說話。

「你指這裡...是屬於『做夢者』的地方?荒謬。這裡是處決他們的屠房而已。」我冷冷道。

「做夢者...我以為...自己不會再聽到這個名字。我今年...快90歲了,我告訴你...我從不是一個『做夢者』,我甚至不知道2019年實際發生了甚麼事。」王大可用沙啞的聲音,說。

「你不是做夢者?為甚麼你會被關進來?」我再追問。

「我2019年...正在坐監阿....」王大可嘆氣道。

我望向警衛,他默默點頭。

「那麼..你之後肯定做了甚麼事被拘捕,才被關進來。」我推測。

王大可笑而不語,眼神百般無奈。

「2016年,你不知道吧~香港發生了第一場革命,思想革命,擦出『香港人要反抗』的思想火花。我就是催生這場思想革命的其中一人...光復香港—————」王大可緩緩說。

「時代革命!!!」一直沉默不言的警衛突然咆哮,眼淚滾滾而落,好像這是一句具宗教意味的信條。

「然而...這般思潮點起了2019年的戰火,做夢者就以這句口號前進。用雨傘擋子彈,用汽油彈迎戰裝甲車。沒錯...香港人一點都不懦弱。但隨着做夢者大量被自殺...做夢者失敗了,不得不躲起來。

我出獄後,香港已經沉睡了。

再沒有人想反抗,再沒有人對政府有異議。

大家都怕被身邊人告發,然後人間消失。

眼見香港人再沒有反抗的意志,我也放棄了。

我保持低調,不用Facebook,不評論政治,到快餐店做最低下的工作,以為只要乖乖被奴役,對政權不作聲,默默承受我就可以平安過日子...」王大可長嘆一口氣,語氣悔恨交織。

「然而...你最終被關進精神病院了...」我接下去,王大可默默點頭。

「57年...我足足被關了57年....

只要極權不滿足,它就可隨心隨意摧殘你。這就是我用一生悟出來的教訓...

不可以向極權妥協。

一開始你不反抗,再想反抗時身邊就沒有人了.....或許這是我的罪孽吧...」王大可欲哭無淚,說。

57年...這是失敗者的下場。

「那麼...我又可以做甚麼...既然大家都認輸了。」我冷冷道。

「不,因為你出賣同伴才被帶到我面前,證明你仍然未放棄活着!」王大可雙眼再次活過來,捉住我的手,好像水中浮木一樣。

這句話像苦瓜一樣難入口,可是嚼着嚼着,帶出甜味來。

「做夢者願死不屈,然後真正死了。我屈服,卻生不如死。你不一樣,你仍然有活下去的鬥志。反抗就是不斷戰鬥,沾污雙手也在所不惜,你懂嗎?在這個瘋狂的世界裡,正常人才是瘋子!」王大可說得口沫橫飛。

「噢,所以我不斷出賣人,苟且偷生,其他人就會覺得我好利害?」我冷笑,問。

王大可慢慢搖頭,用食指指着我眉心。

「你認識梁義德...他曾是我們一員。不過最後他不相信我們的說話,覺得我們逼害他。他堅持着道義,理性,非暴力等教條。最終隱藏不到自己....被殺了。我們失敗過很多次,相信但沒有自信可以將信息傳播出去的人都留下來了。所以...過所精神病院最秘密的一角成為我們僅有的避難所。」王大可說。

「所以...你覺得我憑甚麼將信息傳播開去?香港人?還有多少人會反抗?每個人都肚滿腸肥,這所精神病院都快被遺忘了。」我不屑道。

「不...香港人會反抗的...別瞧不起香港人阿..」王大可抹開愁霧,露出堅定的微笑。

「……………」我凝重地思考着,不作回應。

香港人…當真會反抗嗎?

我看着王大可,依稀看到他的熱情與鬥志,年輕時也許比我更帥。

比我帥的人…成千上萬的香港人都失敗的事———還是要做。

「那麼…我該做甚麼……」我凝重,問。

「家書…一封寫給香港人關於太子站真相的家書。」" "。。。。。。。。。。。。。。。。。